在对观福音书中，有这么一个著名的故事。

正在耶稣出来行路时，跑来了一个人，跪在他面前，问他说：“善师，为承受永生，我该作什么？”耶稣对他说：“你为什么称我善？除了天主一个外，没有谁是善的。诫命你都知道：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做假见证，不可欺诈，应孝敬你的父母。”他回答耶稣说：“师傅！这一切我从小就都遵守了。”耶稣定睛看他，就喜爱他，对他说：“你还缺少一样：你去，变卖你所有的一切，施舍给穷人，你必有宝藏在天上；然后来，背着十字架，跟随我！”因了这话，那人就面带愁容，忧郁地走了，因为他有许多产业。（马尔谷福音10:17-22）

我相信大家无论读圣经多少，都知道这个故事，它又被称为“耶稣于富贵少年”。

通常，当我们听这一段的布道时，人们往往把注意力放在少年失望地离开，然后耶稣所发出的感叹上，认为这是一段教导“财富的害处”的故事。耶稣向周围一看，对自己的门徒说：“那些有钱财的人，进天主的国是多么难啊!...骆驼穿过针孔，比富有的人进天主的国还容易。”(Mk 10:24-25)

诚然，这个故事确实传递了“财富作为永生的困扰”的内涵。但是，如果我们只看到这一层，那么就会忽视掉这里耶稣想要对这位富贵少年做出的一个更重要的启示，——可惜这位少年看来没有领悟到。(也许门徒之后想明白了这里的启示)

光看我们在开头所贴出来的经文，乍一看也许平平无奇，——这只是耶稣这位街头传教士的又一个道德教育罢了。然而，有些人也许会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当少年诚恳地称他为“善师(good teacher)”并希望得到一些指教时，耶稣却立刻回应“你为什么称我善？除了天主一个外，没有谁是善的。”(Why do you call me good? No one is good except the one God.)这就显得有些奇怪了，许多人(包括我)在初读的时候一定会感到奇怪，耶稣不是天主吗？为什么当别人叫他“善师”的时候他反而质疑，并且进一步说“除了天主一个外，没有谁是善的”，这听起来就像是他在否定自己是“善”的一样。

首先，“除了天主一个外，没有谁是善的”这句话是没问题的，耶稣并没有认可除了天主以外还有“至善”的存在。耶稣此处也是在提及犹太人经典的一神论信仰——“以色列，你要听：上主我们的天主，是唯一的上主。(Dt 6:4)”事实上，在《马尔谷福音》的希腊语原文中所用的词更绝对：“除了独一的天主外，没有谁是善的”。

然而，问题出现在耶稣居然说“你为什么称我善”，——这听起来就像他在否认自己是善的一样！而依据犹太一神论，有些反对者也许会高兴：啊哈！看，耶稣这里在否认自己的神性！事实上，从四世纪的阿利乌派异端，到现在的许多质疑者依然会引用这一段故事来声称耶稣并不是天主，认为他在这里也明确否认了自己的神性。

不过，真的是这样的吗？当我们仔细读17-22节，就会发现真相远非如此！

需要首先明确的是，耶稣在被送上议会审判以前，在他的传教生涯中，他几乎不会使用明语来启示自己的神性(Jn 10:24,16:29)，要不然他就会被立刻视为渎圣，就地处决。也许你记得有那么几次，比如《若望福音》第八章，耶稣将话说得稍微明显了一点，就引起了犹太人的愤怒和杀心。

因此，这里希望读者们首先要明确的一点是：耶稣对自己神性的启示基本上都是用谜语、引用或引导式等隐晦的方法，对此的神学术语叫Messianic secret。而在这个案例中，耶稣就使用了“引导式”的方法，正如他在《路加福音》14章所做的一样(这个我以后会写)。

接下来我们来解开这个故事中耶稣真正想表达的意思。首先希望读者们注意的是，耶稣在这里从没有否认过他是“善”的，而且他也没有否认自己是天主。他并没有说“我不是善师，只有天主一个是善的”，如果他这么说，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他确实是在否认自己的神性。

耶稣在这里所做的事是，他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抛出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称我为善？”

然后，他顺着犹太人的一神信仰说：“除了天主一个外，没有谁是善的。”

喔!事情好像微妙起来了。其实，我们在许多教父和神学家的著作中关于此段都能看到相同的解读：耶稣是在用谜一样的方式去引导他的听众进入关于“他是谁”的奥秘中。在这里，耶稣用了一句反问，去邀请跪在他面前的年轻人越过他的表象——又一个好老师、杰出的拉比——而去认识到他身份的真相。

“你为什么称我为善？除了天主一个外，没有谁是善的。”——看见了吗？在三本福音书一致的记录中，他这话绝没有否认自己，而是在点拨这个年轻人！

如果你觉得这样的解释不能使你信服，那么事实上，这不是我们一厢情愿的理解，而是福音书中耶稣涉及到自己的身份奥秘时，一贯使用的招数。比如，在治愈瘫子的故事中(Mk 2:1-2)，在他在圣殿中诘难法利赛人的故事中(Mt 22:41-46)，都属于这种情况。

耶稣治愈瘫子：那时，有人带着一个瘫子到他这里来...耶稣一见他们的信心，就对瘫子说：“孩子！你的罪赦了。”那时，有几个经师坐在那里，心里忖度说：“怎么这人这样说话呢？他说了亵渎的话；除了天主一个外，谁能赦罪呢？”...（耶稣）遂向他们说：“你们心中为什么这样忖度呢？什么比较容易呢？是对瘫子说：你的罪赦了；还是说：起来，拿你的床走？但为叫你们知道：人子在地上有权柄赦罪──遂对瘫子说：我给你说：起来，拿你的床，回家去罢！”(Mk 2:1-2)

*关于耶稣治愈瘫子的奥秘的具体详解，请阅读我之前的文章《“人子”的涵义：对观福音书中最容易被忽略的重要启示》。

耶稣诘难法利赛人：法利塞人聚集在一起时，耶稣问他们说：“关于默西亚，你们以为如何？他是谁的儿子？”他们回答说：“达味的。”耶稣对他们说：“怎么达味因圣神的感动，称他为主说：上主对我主说：你坐在我右边，等我把你的仇敌放在你的脚下？——那么，如果达味称他为主，他怎会是达味的儿子？”没有人能回答他一句话。从那天以后，没有谁再敢问他。(Mt 22:41-46)

而在他面对富有少年的时候，他所用的也是相同的方法：通过抛出问题和进一步引导，来启示他的听众主动去认识到他身份的奥秘。正如新约学者Sigurd Grindheim所说：“耶稣想要从这个年轻人心中引出他对耶稣的想法。而导致解读分歧的就在于耶稣不会明确发表关于自己的断言，而是激发听众做出自己的判断。”这就是我们在前文中所提到的“默西亚身份的秘密(Messianic secret)”。

也许你依然会说，就算我们有先例，但也并不能说明耶稣在这里也是一种故意的引导，也许他只是单纯的质疑呢？不过，当我们继续往下看耶稣说的话，你就会知道他确实是在激发这个少年对他进一步的认知。

这也就是关于这个故事最后的一个重点：耶稣最后告诉了这个年轻人他还缺一样东西——卖掉所有，“然后来，背着十字架，跟随我！”这个接踵而来的教导就是揭开先前耶稣所说的谜语式反问的关键，也是质疑派往往无视的一点。

当耶稣面对少年的请教，他先提出了犹太人都知道的十诫，然后少年告诉他：老师，这些我从小都遵守着。耶稣看着他，随后说“你还缺少一样”——他把“跟随他”当作一条新诫命加在了十诫之上。

想一想，如果你是当时的犹太人，无论你问哪一个拉比，他都会告诉你：获得生命的方式就是遵守法律，至少是遵守十诫。因为在旧约时代，除了上主所恩赐的土地外，罪的定义来自于法律，而赎罪的方式在于献祭、取洁，这跟新约是很不一样的。换句话说，在旧约时代，天主恩赐给犹太选民以获得生命的东西有两样：土地(包括圣殿)+法律。

然而耶稣却说，光是遵守法律已经不够了，你还缺一样，那就是卖掉自己的一切跟随我。他是在天主用自己手指所写的十诫之上提出新的诫命，那么，谁有权对天主亲自制定的诫命做出改动呢？——你要是当时的犹太人，你要么会觉得他疯了，要么会吓得趴在地上思考这个人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正如杜伦大学的新约教授Simon Gathercole所写：“最令人震撼的是，在承认了唯一全善的天主定义的对人类的诫命之后，在最后的指教中，耶稣定义了那最终的诫命。如果只有天主一个是善的，并且制定了诫命，那么耶稣在这里做的是一样的事。因此合理推论，耶稣表达的是自己也是善的。而且，他的善并不来自年轻人对他的尊敬上，而是一种绝对的、神圣的概念——他将此用在自己身上。”(The pre-existence Son,作者自行翻译)

因此，在这个故事中，阻碍富贵少年获得永生的不止是他对财富的留恋，而且也是他对耶稣身份的认知失败。因为耶稣提出的在遵守十诫之外的永生的要求有二：第一，卖掉你的财产施舍给穷人，意思是要从世俗的物欲中剥离开来；第二，背起你的十字架跟随我，意思是要信仰他，并且原意为他的缘故承受苦难。——我们也可以把这看作“第十一条诫命”。

根据耶稣的这段对话，我们不难得出：耶稣在说“你为什么称我善呢”时，他没有任何否认自己是善的意思，他只是在反问。如果他确实在否认自己的神性，那么他之后所说的就会成为一种荒诞的蠢话——不，我并不是善的，但是你想要永生，你必须跟随我。

但是，如果他是在启示他的身份——降生成人的天主——那么他这里对富贵少年提出的激进呼召就完全成立：你除了成为十诫的门徒，你还要成为我的门徒才行。换句话说，谁有权在十诫之外制定诫命？当然是制定十诫的天主自己！

在写这个文章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三位一体的奥秘，这也在我们前几周的文章中具体做过阐释。

我们之所以得出“三位一体的天主”这条教义，并不是教会发明出来的，而是出于耶稣的启示、圣经的启示。在福音书中，耶稣反复默示了他的神性，但他也一再强调只有“独一的天主”；此外，结合他对自己“子”的身份和于“父”的特殊关系，“三位一体的独一天主”这个教义才被启示而出。(*具体请回顾《如何具体理解三位一体？》)

这篇文章到此结束，总结来说，耶稣在这里从来没有否认过自己是善的，以及自己是天主；他所做的其实是一种默示，或者说一种点拨——关于他自己身份奥秘的点拨。他展示了足够的神迹，给出了足够的证据，但他也希望他的听众自己去判断是否相信他、跟随他。——这就是许多神学家关于基督信仰的特点的一个共识：在天主的设定中，人类自由意志的地位是相当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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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参考与引用：

Dr. Brant Pitre(2016), The Case for Jesus, Chapter 10 "The Secret of Jesus's Devinity", pp.148-152, published by Image (New York), 12th printing

Simon Gathercole (2006), The Preexistent Sont: Recovering the Christologies of Matthew, Mark, and Luke, p.74, (Grand Rapids, MI: Eerdmans)

 

审阅：万有真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