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为了庆祝今天的圣若瑟节，也正好为大家详述一下若瑟这个相对少提及的形象。

 

在耶稣的整个人生记叙中，我们很少见到若瑟，他的名字在新约中被提及的次数如此之少——事实上，只有14次。马尔谷从未提到过，而若望只在两次场合提到过，路加和玛窦的福音都讨论了他，但非常简短。可以说，若瑟没有给我们留下只言片语，他在新约的其他23卷书中都是沉默的——教父们称之为“神圣的沉默(holy silence)”。

 

然而，作为耶稣名义上的父亲，若瑟陪伴我们的主成长，在执行天主的旨意时他从不犹豫：从协同有孕的圣母前往白冷城，到我们主的出生、奉献、割礼，再到保护圣家逃往埃及等等，他比任何人都更接近耶稣。而他被称为“义人”的纯洁顺服的心不仅值得敬礼，更是我们信德的榜样。

 

1.若瑟奇怪的人生

首先，许多人也许不会把若瑟的人生与“奇怪”联系到一起。为什么说若瑟的人生是奇怪的？我们可以从一个简单的问题开始：我们对若瑟有多少了解？《玛窦福音》告诉我们，他是一个木匠(13:55)。然而，正如福音书所表明的，他的身份远不止于此。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人喜欢读冗长的犹太家谱了，但《玛窦福音》开头的这份家谱却给我们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信息——即，若瑟来自圣王大卫的家族。

 

然而，显赫的身世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地位和财富，相反，在玛13:55中我们读到：“这人从那里得了这样的智慧和奇能？这人不是那木匠(τεκτων)的儿子吗？”

 

此处，耶稣被认为是木匠的儿子——也就是若瑟。但值得关注的是，人们似乎完全不知道若瑟是王室后裔——以色列唯一合法的王室家族；相反，人们认为耶稣出身卑微，提到若瑟的职业也是为了强调了耶稣低微的社会地位。对于这位王室后裔的职业，一二世纪的教父对此处τεκτων特别解释为“木匠”(因为τεκτων也可以是其他工匠)。此外，2世纪早期的教父殉道者犹斯丁特别提到“耶稣在过去是木匠，做犁和轭”(Dialogue with Trypho 88)，他的手艺很可能是继承自父亲若瑟。

 

无论如何，尽管出生自王族，若瑟却并不是一个富有的人，这是无可争辩的，《路加福音》在2:24特别强调了圣家的贫穷。

 

在若瑟逐渐长大懂事的过程中，他奇怪的身份矛盾给了他一个困惑：上主似乎毫无目的地给了他一个礼物——大卫王室的血统。大卫家族的血脉奇迹般地保存了好几个世纪，但这是为了什么？若瑟出身于圣王家族，却过着卑微的木匠生活。对于一个有王位的继承权的人来说，把他的一生都花在一个无休止的辛劳的职业上难免令人沮丧。

 

更意想不到的是，他后来发现自己的妻子居然神秘地怀孕了。

 

若瑟生命的各个片段似乎都不一致，充满了奇怪的冲突——直到天使告诉他：在这个神秘的孩子里，他生命的谜题解开了。

 

 

然而，在此之前事情并没有一帆风顺，——若瑟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因此他曾想过休退妻子玛丽亚。那么，若瑟为什么想要休退妻子？与我们通常理所当然地认为的“若瑟假定玛丽亚怀孕是因为她犯了奸淫，因此想要暗中休退她不同”，令人意外地，在对其背后原因的推测中，早期教父们得出了三种可能性。

 

2.若瑟为什么想要休退玛丽亚

关于这个问题，几个世纪来人们普遍给出了三种解释，这三种解释都是由教父们和教会博士们提出的：

 

i. 若瑟怀疑玛丽亚通奸

 

最受当代学者欢迎的观点是，若瑟试图与玛丽亚离婚是因为他怀疑她犯了通奸罪。这种解读最早可以追溯到早期的伪经《雅各伯福音书》，其中他尖锐地问她:“你为什么做了这事，忘记了上主你的天主?(Protoevangelium of James 13:2)”类似地，在公元155年到167年之间，早期教父圣犹斯丁在Dialogue with Trypho第78章中提到，若瑟想和玛丽亚离婚是“因为他认为她是通过人类而怀孕的，也就是说通奸。”教会博士如金口圣若望和圣奥斯定也持这种观点，因为他们认为若瑟被说成“义人”是因为他保护玛丽亚免受石刑，这是《申命记》中对通奸的惩罚(申22:13-29)。

 

ii. 出于对玛丽亚的尊敬

 

第二种观点由一些教会博士与神学家给出——其中以圣托马斯·阿奎那最为著名，他们给出了完全不同的解释：若瑟决定与玛丽亚离婚，害怕与她生活在一起，正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孩子是来自天主的。《玛窦福音》说，“他的母亲玛利亚许配于若瑟后，在同居前，她因圣神有孕的事已显示出来。”有人声称这是指若瑟发现玛丽亚是“由圣神有孕”。然而，由于他的谦卑，他害怕与玛丽亚生活在一起，因为他认为他不配与这个神奇的孩子和他的母亲生活在一起，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天使说，“不要怕娶你的妻子玛利亚。(1:20)”

 

iii. 若瑟不知所措

 

第三种解释介于上面讨论的两种之间，其最突出的提倡者是教会博士圣热罗尼莫。在这种观点中，若瑟决定与玛丽亚离婚，是因为他“对所发生的事感到困惑”。这个观点最早也在来自之前提到的伪经《雅各伯福音书》，根据这部作品，若瑟首先指控玛丽犯奸淫，然而，玛丽亚坚持说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怀孕的，她被描绘为完全忘记了天使说她将生下天主之子(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由于玛丽亚发了誓，若瑟对自己的判断感到不确定，他担心如果她是无辜的，他可能会犯“流无辜之人的血”的罪(Protoevangelium of James 14)。因此，也许他决定与玛丽离婚，是因为他回避在玛丽亚身上发生的一切，因为既然这与他无关，他便害怕再牵扯其中。

 

iv. 三种解读的分析

 

最后我们来简单说一下以上三种最主要的解读中的合理性与问题分别在哪里。

 

大多数当代学者都认为，若瑟想要离婚是因为他害怕与玛丽亚生活在一起，《玛窦福音》后来说一位天使告诉他:“不要害怕娶玛丽亚为妻，因为那在她内受生的，是出于圣神。(1:20)”但如果把天使的话看作若瑟已经知道孩子是出于圣神，那就误解了希腊语原文。在天使的话中，“因为(γαρ)”这个词是表示向若瑟介绍一种新的信息，这与后面若瑟在梦中接收其他新信息与启示时所用的连词都是这个(见玛2:13, 20)。因此，第二种“若瑟害怕”的解读的问题在于他在天使向他解释之前并不知道孩子是怎样来的。

 

然而，若瑟怀疑玛丽亚通奸的理论也不是没有问题。《玛窦福音》将若瑟描绘成“义人”，似乎因为他试图使玛丽亚免于通奸的法律后果，这种假设也应该受到质疑，因为它忽略了《玛窦福音》和古犹太传统中的“义人”特指遵守法律的人(比如玛5:19)。要相信玛窦称若瑟为“义人”是因为他试图放松法律，说服力并没有那么强。

 

最后第三种圣热罗尼莫的解读最为折衷，我们没有被告知他“私下”想要离婚是出于什么考虑，最简单的解释似乎是他知道这个孩子不涉及他，但他无法得出玛丽亚是否有罪的结论，因此他感到不知所措而想要离婚，这也并非没有道理。

 

 

3.顶级分辨高手若瑟

在旧约中，我们读到若瑟在梦中得知了天主的计划(创世纪 37:5-11)，同样，新约中的若瑟也是如此。其中，若瑟展示了一个往往被人忽视的能力——感知分辨(discernment)。

 

与显现“来到”玛丽亚面前的天使不同(路1:28)，若瑟的天使只是在梦中出现在他面前——诚然，这是一个真实的梦，因为它揭示了真实的事情。然而这个故事依然向我们展示了圣若瑟的形象的一个基本品质：他感知神圣意志的能力和分辨的能力。只有一个内心对天主保持警惕的人，只有一个对天主和他的行动方式真正敏感的人，才能以这种方式接受天主的信息。分辨的能力是必要的，这样他才能知道这究竟那是一场梦，还是天主的使者真的向他显现并对他说话了。

 

不过，传达给若瑟的信息依然是压倒性的，接受它需要非凡的勇气和信心。难道天主真的对若瑟说了——一个远远超过他所能预见的事实吗？难道天主会这样对待一个受造物吗？难道天主现在已经开启了与人类的一段新盟约吗？玛窦说，若瑟“内心认为(ενθυμεθεντος)”暗中离婚也许是回应玛利亚怀孕的正确方式，——所以我们可以很好地想象他现在内心的挣扎，他想要弄明白这令人惊叹的梦的信息:“大卫的子孙若瑟，不要怕娶你的妻子玛利亚，因为那在她内受生的，是出于圣神。(玛 1:20)”就算天使说“不要怕”去承担这个任务，这依然是一个足以引起恐惧的任务。“不要怕”也正是报喜的天使对玛利亚所说的话，通过天使同样的劝勉，若瑟现在被吸引到天主圣言降生的奥秘中。而让他有能力肩负起这个协同救恩的任务的第一个美德，就是对神圣意志的分辨，这是多少基督徒都梦寐以求的能力，若瑟正是这方面的顶级高手，要不然，天主受孕于自己的童贞妻子腹中这种难以相信的“荒唐事”，他怎能一觉醒来就坚定地知道这就是天主的作为呢？

 

而在这一切人生的困惑中，我们看到的若瑟是沉默而服从的，是信德和忠诚的典范。

 

 

4.若瑟在圣经中从来没有说过话吗？

通常来说我们对圣若瑟的印象都是“沉默的若瑟”，因为圣经中从来没有记载过他说过的话，我们读到的都是他如何安静而迅速地服从天主的旨意。

 

然而，圣经中真的从来没有记载过若瑟说过的话吗？

 

其实，若瑟确实说过话，而且就在《路加福音》中。路加2中提到了给耶稣起名的故事，如果我们把它与给施洗者若翰起名的故事一起看(若翰的亲戚拒绝听他妈妈的建议，直到父亲匝加利亚确认)，我们就知道在古犹太的传统中，给孩子起名的角色是父亲。

 

所以，若瑟确实在路2:21中说过话——“满了八天，孩子应受割损，遂给他起名叫耶稣，这是他降孕母胎前，由天使所起的。”

 

而这也就是若瑟在圣经中说过的唯一一个词：“耶稣”。

 

 

 

5.若瑟讽刺性的角色

在《路加福音》第一章说“天使加俾额尔奉天主差遣...到一位童贞女那里，她已与达味家族中的一个名叫若瑟的男子订了婚(1:26-27)”，现代读者往往会忽略这句话的分量，但是路加最初的读者们却一定会感到一种震惊。——当路加说若瑟是大卫家的人，他就像引爆了一个小炸弹，尤其是如果你是犹太读者，就会立刻知道这个人是以色列王室的后裔。玛丽亚和他订了婚，那么她的孩子也就是大卫王位的合法继承人。但是在天使报喜的时候是谁坐在王位上呢？是大黑落德王，他是罗马帝国的傀儡，那时他统治着犹大和耶路撒冷。然而，黑落德其实是以都米人，他是厄东的后裔，厄东是厄撒乌的一个支派，换句话说，他只是半个犹太人，也绝非合法的王室成员。然而，他却大权在握，他有权利，他有财富，他有影响力。而若瑟——在某种意义上，实际上的以色列王位的继承人，只是一个贫穷的木匠，甚至买不起到圣殿里献祭的羔羊。这就是天使报喜的故事中所发生的讽刺：天主要实现他对大卫家族的应许，但他要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实现。他要去找到这个辛苦贫穷的若瑟和他童贞妻子，通过他们，“厄玛努尔”最终降临世间，天主也将开始实践他救恩计划的最高潮。

 

一个低微又贫穷的木匠，多么值得玩味，却在天主救恩中担任着至关重要的角色：给予降生的弥赛亚作为“大卫子孙”的身份！通过这个小木匠，上主对大卫“你的王国将要永存”的诺言终于实现了。

 

6.大圣若瑟：普世教会的大主保

到这里，我们已经解读了若瑟各种形象与品质，然而，若瑟最让我敬佩的除了他类似亚伯拉罕那样绝对的服从之外，还有他巨大的智慧和勇气。这一点往往被人忽视，然而这却是若瑟身上最谦卑也最丰富的一部分，这让他无愧于教会大主保的地位。

 

我们知道在耶稣诞生之后，犹太王黑落德因为对于“犹太人的君王诞生于白冷”的预言感到恐惧，下了屠杀令。如果我们不深入这段真实的历史，往往会忽视这对于若瑟、玛丽亚和婴孩耶稣而言意味着什么。前文说过黑落德是个不合法的傀儡，因此他对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心狠手辣到了极致，在这里我不打算写太多黑落德的历史，简单陈述几件事：根据1世纪的犹太历史学家Josephus的记载，黑落德由于害怕威胁，曾经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心爱的妻子、以及岳母全部杀害，并曾下令在他死的时候把耶路撒冷城中的每一户人家都处死一个人(虽然这个命令最终没有被实施)，之后他又去圣殿里把大卫王族的族谱全烧了(这段记载来自St Eusebius《教会史》)。通过了解黑落德的形象，我们可以想象当他得知预言中的弥赛亚——犹太人真正的君王已经诞生，这个消息就连外邦人(东方贤士)都知道了时，他会作何反应。然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那个时候耶稣还只是个婴儿，因此真正的战斗发生在犹太人的假君王黑落德和真正合法的王族后裔若瑟之间，而若瑟所要保护的就是这位将要成为君王的婴儿耶稣。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若瑟才是耶路撒冷真正的合法君主，但是他却始终隐藏着自己的身份。你能想象若瑟有多么谦卑吗？想想这一切，他是隐藏在民间的君王，而此时他的王位被一个混蛋篡夺了，这个混蛋倾尽全力想要杀了他和他的家人，甚至不惜屠杀整个白冷城的男婴。尽管他是合法的王，但他却用最谦卑的方式处理了这一切，默默保护着耶稣和玛丽亚。他在圣经里没有留下一句自己的话，他是沉默的模范，但他绝不是不作为的。

 

所以，故事发生了，若瑟再次在梦中收到了天主的指示带着家人前往埃及避难。亲爱的学者教宗本笃十六世对此写道，黑落德就如同一个新的邪恶的法老，不惜屠杀所有婴儿来迫害天主之子，而圣家为了躲避迫害回到了以色列人曾为奴的埃及，从那里天主将要再次召回他的爱子，这次耶稣就如同新梅瑟，他不仅要从埃及而来拯救上主的人民，更要拯救全人类。我们可以想象带着一个年轻妻子和一个幼儿一路旅行前往埃及——外邦人的国度有多么不容易，福音书中并没有记载圣家的路途和作为避难者在埃及寄居的生活，但我们可以合理地想象那种艰辛。

 

玛窦再次告诉我们，若瑟在等待返回，直到黑落德死去，但他听说阿尔赫劳接替他父亲作了犹太王，他害怕去犹大，并在梦里被警告退到加里利亚境内去了。这很重要，因为很显然若瑟非常了解当时的政治局势，当他得知黑落德最邪恶的那个儿子将要统治犹大时，他立刻意识到带玛丽亚和耶稣回白冷太危险了，因此他决定北上，去加里利亚一个叫做拿撒勒的小镇上生活——一个在旧约中从来没有提到过的不知名的小镇，在那里他将作为一个穷苦的木匠来照顾妻子儿子，以至于当耶稣在家乡展示自己的能力时，大家都说“这人从那里得了这样的智慧和奇能？这人不是那木匠的儿子吗？”

 

通过以上所有故事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耶稣童年的这一切危险中，若瑟始终是那个服从天主的、行动力惊人的、机智又警觉的保护者与照顾者，他是离耶稣最近的人之一，但却是天主救世计划中最谦卑的仆人。然而，因为他隐藏的法统，他给了降世的天主之子大卫后裔的身份，也因为他怀抱的孩子正是天主的教会的元首，他也成了普世教会的大主保。

最后，我想用四世纪的教父圣厄弗冷(St Ephrem of Syria)的圣诞赞美诗结尾：

 

若瑟把这个婴儿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爱抚，又把他当作天主一样侍奉，因他是至善者而欢喜，又因他是至义者而敬畏。若瑟说，“谁使我配得如此大的尊荣，使至高者之子作我的儿子呢？你听我说，我的祖先大卫曾头戴王冠，我却从这尊荣中被摔下，成了极卑微的人。”他的血统本使他注定成为一个君王，阴差阳错却使他成了木匠，这就是天主的神圣旨意。

St Ephrem the Syrian, Hymn on Nativity, 作者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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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参考与引用：

Michael Barber (2021) , The True Meaning of Christmans, Chap.6.

B.Pitre (2019), Joseph the Hidden 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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