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谱系

2021-03-23 16:40   纳爵之盾  阅读量:5011

 

 

孤独的谱系

 

耶稣遂带着伯多禄、雅各伯和若望与他同去;他开始惊惧恐怖,便对他们说:“我的心灵悲伤的要死,你们留在这里,且要醒悟。”(谷13: 33-34)山园祈祷的时候,基督是孤独的,这一孤独伴随着外在的鞭笞与血泪在十字架的呐喊中走向了顶峰: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你为何舍弃了我!(玛27: 46)。耶稣的十字架历程是人性至暗深渊的回响,在骄傲、嫉妒、仇恨、撕裂、冷漠、背叛的洪流中,孤独孑然独立鸟瞰众生。所以人类至深的孤独亦是生命与爱之希望的决裂。

 

 
 

 

无论是灵魂披戴了肉身,抑或是躯体承蒙精神的错爱而至于成为有意识的精灵,生而为人来到世上就是来经历一场生与死、爱与恨、虚幻与真实、绝望与希望的梦境。所以《石头记》中警幻仙子所演的十二支仙曲,以其玄义呈现众生的执着与无常。既然都是梦,何必来走这一遭?既然生命盛满了孤独的烈酒,何必在人间繁华中留下存在的标记?但,既然来了,又何不延年益寿尽享荣华?吊诡莫过于此!

 

圣经中《训道篇》在感叹飘风终日的虚无中,受Carpe Diem(享受当下)思想的影响,劝慰人要在享受劳作、家庭温暖与美酒中信赖、敬畏天主(参训3:12-19)。所以,并非因为梦之孤独,生命就应该放弃拥抱世界,而是要在囿于世界的这份孤独中深入存在的内核,与整个世界一起欢呼、哭泣,承受撕裂与虚无。

 

对于海德格尔来讲,忧虑与害怕(Sorge und Angst) 是“存在”(Sein) 独特的显现与叙事方式。在灵魂孤独的谱系中他是对的,但是他把超越性囿于此世(In-der-Welt-Sein),把整个存在(Sein)纳入“无”(Nichts)之诗意的栖居,摒弃了爱的超越之途,排除了彼岸更宏大与更丰盛宴席的可能性,是另一种更加彻底的孤独的回响(参Martin Heideger, Sien und Zeit, Tübingen, 2006, 180-200) 。

 

尼采的“超人”把陷于人类自我的热望当作生命的全部序曲,在“上帝之死”、“敌基督”的基调中奏出了没有边际、没有爱与怜悯的“纯粹”的人的交响曲,如此,在冷漠中旅居此世的生命又怎能逃离痛彻心扉的孤独(参Hans Urs von Balthasar, Apokalypse der deutschen Seele 2. Bd., Im Zeichen Nietzsches, Einsiedeln,1998, 7-8,202-218)。

 

“无常的牢笼!人类与每一个生物都诞生于此” (Hans Urs von Balthasar, Das Herz der Welt, Einsiedeln, 2008, 9) 。孤独!因为人进入了存在的牢笼,巴尔塔萨的《世界之心》就从此开始讲起。在有限存在的悬崖边,人难以靠自己开出一条希望之路,灵魂囿于时空流变、人情冷暖的世界,难得安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生之如意的时刻,我们可以尽情欢唱,但是存在的恐惧、罪的撕裂、死亡的毒刺一直如影随形。生命有时如一首优美的歌,婉转流畅,但也许疾风骤雨就在下一刻临现。无尽的意外与苦难都阐明同一个主题:人,生而孤独,于此世如在大海中飘零的一叶孤舟!

 

任何宏大的叙事与乌托邦式的人间理想面对存在的孤独都是海市蜃楼。生命在舍与得之间权衡,在爱与恨之内周旋,在现实与梦境之中挣扎——理想如何实现?如果一个人与一个社会把生之理想寄托于此世的某个英雄、某个组织、某个体系,事实证明,人性的灾难与扭曲就会在历史的舞台上源源不断地上演。因为存在的深渊不在别处,而在微观层面的人性深处,在根植于意识中的那一点超越的理想,在主体自由的辩证之中。

 

鲁迅的短篇小说《祥林嫂》中描写:祥林嫂精神大不如前,因为她的丈夫死了,儿子阿毛又被狼叼走。柳妈遇到她后说:“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祥林嫂听了之后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再后来她就死了。

 

柳妈在冷漠的揶揄中讲的话成为压倒祥林嫂的最后一根稻草,没有爱,没有希望,只有阴森的审判。冷漠、苦难、希望、末世,这是祥林嫂的存在讲给我们每个人的故事,是存在的另一个面向,是真正孤独的深渊!陀思妥耶夫斯基窥得同样深刻,《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中小女孩涅莉与她妈妈在经历命运的摧残之后都死了,而促成此悲剧的人却还在另一处花天酒地。祥林嫂与涅莉的剧本在人类历史的舞台中绝非昙花一现,过去、现在、未来都在接连不断地上演,他们的哭诉在坐于灰土上仰天长叹的约伯的哀怨中找到回响,并直达耶稣基督十字架苦难的奥秘!

 

 
 

 

在“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红楼梦》第一回)中的人生是另一种孤独无常。林黛玉死后,贾宝玉几近崩溃,后来他跟着和尚在梦幻中步入太虚之境,在其中了解到:他的林妹妹原来是“上天本镜”中的一株“绛珠草”,因此释然,身体逐渐恢复健康。他领受了和尚的这句话:“世上的情缘,都是些魔障”,后来出家,远离红尘做了和尚(参《红楼梦》第一一六回,第一一九回)。

 

曹雪芹在讲一个末世论的故事,人生来原(元)应(迎)叹(探)息(惜)(对应红楼梦中人物元春、迎春、探春、惜春),世界是幻境,生而为人存在的孤独由此而来。既然情缘功名都是魔障,即是需要被否定的对象,借此否定人才可超越进入“太虚”的生命本镜。那么,人为何又要孤独地来走这一遭呢?

 

基督信仰即使在罪的坚定意识中也从来没有否定世界的价值,因为它来自于天主的创造。人间冷暖、爱恨情仇,一切泣血的呐喊与苦痛都应该在我们的视野中落脚,但孤独的生命亦应该在基督十字架的凄冽与壮美中寻找终结的答案与希望。

 

耶稣基督是除免世罪的羔羊(参若1:35-37;默12: 11),在十字架上祂完成了降生奥迹开启的谦卑之途Kenosis,  完成了祂爱的荣耀之旅。在血肉与孤独中,祂与所有孤独者同在;在被遗弃中祂拥抱所有世界的哀怨。祂轻视了凌辱,忍受了十字架(参希12: 2),承担了我们的罪责(伯前2: 24);人类罪恶与命运的诅咒之轭在十字架上临于天主子身上(参申21:22-23;迦3:13)。依撒意亚先知书中有一首指向十字架的默西亚诗歌:“他受尽了侮辱,被人遗弃;他真是个苦人,熟悉病苦。然而他所背负的是我们的疾苦;担负的是我们的疼痛。我们还以为他受了惩罚,为天主所击伤,和受贬抑的人。可是他被刺透,是因了我们的悖逆;他被打伤,是因了我们的罪恶,因他受了惩罚,我们便得了安全;因他受了创伤,我们便得了痊愈。”(依53: 3-5)。

 

若望福音的叙述中指出:基督十字架的旅途是彰显神的荣耀之路(参若17:1-5),因为在祂的至卑与孤独中,天主圣三对世界的爱昭然若揭,这样祂的谦卑与孤独成为了爱的器皿;器皿越深,盛放的水越多,祂越谦卑,越能彰显天主爱人的深度。作为万物元首的他(参弗1:9-10),在十字架上揭示了对抗一切虚无与冷漠的真理:存在就是爱(Sein ist Liebe)。天主是爱(若一4:16),这爱就是天主的荣耀,是人的真理、道路与生命。

 

 
 

 

基督爱人至此,生命的荣耀立现,生而为人的创伤在这份荣耀中被治愈,存在的孤独在这份无条件的爱中被带入天主的圆满(Fülle Gottes) (参Hans Urs von Balthasar, Theologik 2. Bd., Wahrheit Gottes, Einsiedeln, 2010, 16-23) 。在十字架的自我贬抑中,祂对所有人发出了爱的邀请:希望整个受造物都与天主修好(参罗5:10),走进天主的怀抱。对观福音记载,当耶稣呼出最后一口气交付了灵魂之后,圣殿的帐幔撕裂为二(参玛27:51;谷15:38;路23:45),这象征耶稣基督的十字架把人与神之间阻隔的藩篱清除,从此人可以通过十字架的信仰窥看至圣所内所隐藏的至高天主的荣耀, 毫无阻碍地在十字架的恩典中进入天主的生命。

 

存在的撕裂与孤独在十字架的孤独与凄凉中找到了回响,这回响在圣神内激发人对耶稣基督的信德。透过这道信德之光,生命会摆脱虚无,脱离孤身无援存在的困境,跃入生命的爱之本境,进入圣三的共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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