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万古长青的重大问题是，人类能否认识任何绝对的真理。一个简单的肯定回答：考虑一下无矛盾律。古希腊人发展出一系列学科，或学识的分支，诸如几何学，医学，物理学等等依多玛斯・亚圭纳的用语，这些学识分支的每一支都是一门科学，而每一门科学研究一种不同的实相（reality）。几何学研究的是连续的量性，医学研究健康，物理学研究运动的实有。如果每门科学研究一种特别的实相或存有，是否可能有一门学科或科学不研究某种特别的存有，比如人类这样的活物，而是研究存有之为存有？亚里斯多德是这么认为的，他称这一科学为形上学。形上学旨在究问实相整体，并钻研存有之为存有的特征与原因。那么，就像几何学有其原则一样，形上学也有其原则。

 

形上学其中一条最重要的原则，就是无矛盾律。这一原则的一个标准形式如此表述：某物不可能同一时间在同一面向上既是又不是。例如，一个人不可能同时身高一米八，同时又没有一米八高。一个球不可能在同一方面同时既是红的又不是红的。例子比比皆是。或者更简单的例子：苏格拉底不可能同时既存在又不存在。亚里斯多德说，无矛盾律是一条第一原则。它无法证明，它也毋须证明。它在理性上是自明的。这是一条共同原则或公理，构成了一切学科一切研究的基础。假设侦探们在调查一桩案件。他们发现的一组线索显示，一个嫌疑人周五晚上七点出现在某一间商店里，之后又发现另一组线索，显示嫌疑人周五晚上七点没有出现在那间商店，那么这些侦探们会认真思考这些线索，好加以调和。但他们不会认为这个嫌疑人周五七点既在这间商店又不在这间商店。那样的话，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他们自己也无法相信，因为我们所有人内心深处都知道，某物不可能同时在同一面向上既是又不是。

 

一旦人们理解了无矛盾律，就再不可能加以质疑，但许多人乍一看会误解这一原则。一些人认为它说的是没有人能持有互相矛盾的信念，但那不是这一原则所说的。一些人认为它说的是人们不能对事物有互相冲突的感受。比如说，一部电影的品质；但那不是这一原则所说的。这一原则无关于我们对事物的主观信念、感受或观点。这一原则关于实有，也就是实相本身。它说的是实相并不自相矛盾，哪怕人们往往如此，既与自身对立又彼此抵牾。因为无矛盾律构成了一切学科一切研究的基础，我们能从中学到关乎实相本身的要旨：实相是自我一致的。当我们说实相是自我一致的，我们指的并不是这种或那种实有，比如活物或量性。我们指的是一切实有，是存有之为存有以及实相整体。无矛盾律作出了见证：人类对于实相整体能够有一些坚实真确的认识。哲学与形上学的伟大使命，就是对实相整体了解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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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人们对这一次推送的内容可能有双重的疑惑。第一重疑惑是，无矛盾律为何是一条形上学原则，而非逻辑学原则？——毕竟如果我们阅读许多新经院主义的教材，会发现无矛盾律被列在逻辑学的题目下。第二重疑惑是，无矛盾律真的如圣多玛斯的传统所认定的那样真确么？——毕竟我们已经看到了黑格尔的反对。

对第一重疑惑的回答是，我们可以看到无矛盾律作为形上学原则和逻辑学原则有着不同的表达。它的形上学表达是，「某物在同一面向上同是存在和不存在是不可能的，」或者「同一属性在同一面向上同时属于和不属于同一主体是不可能的。」它也有它的逻辑学表达：「在同一意义上同时肯定和否定同一主体的某一谓述是不可能的。」两者分别属于实相和判断，其间的关系是显而易见的；这就像是排中律，也同样有着形上学和逻辑学的不同表达：在形上学层面上，它关于存在与不存在、实现与潜能，而在逻辑学层面上，它关于真与假、肯定与否定。在一个思辨体系的限度内，我们当然可以认为这些定律属于逻辑学；但是如果我们追问思辨体系的前提，我们势必认定它在更深层面上包含了形上学的意蕴。

对第二重疑惑的回答是，黑格尔在他逻辑科学的开端处为纯粹存在与纯粹虚无之间建立的联系无关于作为形上学原则的无矛盾律。因为黑格尔绝对观念论的前提便是绝对精神的总体化运作，于是他所说的纯粹存在，并不是实在存在，而是逻辑存在或观念存在，是理性的单纯肯定，同时有着直接性和无规定性的特征；在黑格尔从纯粹存在到纯粹虚无的过渡中，存在的意义也在这双重特征间发生了转变，也就是在规定性的未曾凸显——在含混的现行认识中没有得到澄清——和规定性的否定之间发生了转变。这样的转变在思想的生成过程中是合法的，但是并没有、也并不可能与无矛盾律真正抵触。